幽幽夜来香

太平宫词

马孔多在下雨:

章二






  元凌出生那一日,旱了两月的建康浓云密布。皇宫中传来第一声啼哭之时,惊雷长鸣,开始落雨了。




  年轻的天子非常欢喜。他深爱的妃子诞下了一个美丽的婴儿,天下久旱亦逢甘霖,实在是祥瑞之兆。他将中宫殿对侧的宫殿赐名为太平,大加修缮,让爱妃幼子迁入居住。从此日夜都可以听见太平宫中一片欢笑之声,但时日一久,不仅皇后深感嫉恨,皇后母家卫侯深感不安,就连朝中也开始纷纷流传谰言。




  这名妃子,本不是俗世名门的女子,而是南疆巫族的圣女。天子微服幸南疆时曾误入密林,被妃子救出。天子被她绝世的美貌征服,而圣女也对天子年轻英俊的风姿动心不已。于是二人私逃出南疆,回了建康。




  但是传言便道,圣女私逃,是必受神灵诅咒的。而看天子如此痴迷于她,公卿们都不由相信她确实是一位妖女了。更令人不安的是,她竟诞下了一位皇子,而天子对小皇子的宠爱实在太过,就连上朝也不舍离手。




  天子对小皇子的爱重是对皇后一族绝大的打击,和对太子的羞辱。




  于是在一次天子游猎不幸受伤后,由卫侯牵头,百官附议,指责圣女德亏于天,秽乱后宫,是异族的妖孽才致使圣体损伤,罪实当诛。当天子赶赴太平宫时,只看见圣女倒在血污之中,而小皇子坐在一侧安静地看着。




  小皇子抬起头看向天子,眼里空荡荡。




  那景象很恐怖。




  其时尚未年过而立的天子还太弱小,面对手握军权的卫侯,冠冕华贵的皇后,他只是颤抖地吩咐收殓圣女的尸体,然后抱着小皇子走出了太平宫。




  那日暮色如沉秋,大雨。天子轻轻对小皇子说,凌儿,莫怕。




  小皇子默默望着雨中的朱红宫墙,琉璃碧瓦。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,照见世间诸喜怒善恶,而他不为动。




  渐渐长大的太子发现无论如何努力进益,在皇父眼中都不能同幼弟随意一举相比。而幼弟也日益长成一个惊人美丽的孩子,他出入后宫时令女眷们惊叹,也令母后咬碎银牙。




  天子从小皇子的眼角眉梢追溯他母亲的形容,在无数难眠的深夜里,他抱着这个孩子,吐露魔鬼之语。他将如何让卫侯一族付出代价,又将如何把江山荣耀交付给小皇子。




  小皇子就似冰雪铸成的一般,他抱着天子,轻轻拍他的背,安抚他。但他本人却对这些毫不动容,他根本不记得母亲了,故而面无表情。




  五岁的小皇子被心急的天子送入书房,并召来朝中勋贵子弟,让小皇子挑选做侍读。




  那一年同样五岁的卫世子第一次进宫,正是见什么都新鲜的年纪。卫世子听见宫监提醒,千万不能进太平宫,那是天子伤心之地。于是卫世子趁着宫监不注意,推开太平宫的门,溜进去了。




  卫世子便是在此处遇见了小皇子。




  小皇子站在满堂秋风落叶之中,如同冰雪娃娃那般,冷冷地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。而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呢,第一次见到这般神仙似的人物,还未学心动二字已识心动滋味。他学着族兄调戏小娘子的做派,走上前来,抱住小皇子,响亮地亲了个嘴。




  族兄曰过,何以解忧,唯有芳泽。卫世子学以致用。




  小皇子在宫中早有“无心人”的绰号,因他冷冰冰,不泣也不笑。这也不奇怪,大家都想着他母亲是巫族圣女,时日一久,更是都咬定是妖女了,妖女的孩子自然是古怪的。小皇子盯着这孩子,等着他惊慌失措地向自己下跪,就像那些衣带轻软的宫娥一样,总是惊惶地对他说,奴婢死罪。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。大概出现在他眼前就已经是罪过了。




  可是这孩子却跑过来,响亮地亲了他。




  脸慢笑盈盈。




  小皇子呆呆地看着这个笑得有点猥琐的卫世子,脸慢慢地、慢慢地,红了。




  那日小皇子选了卫世子做了侍读。天子知道后有点不悦,同他道,你可知那是你杀母仇人之子?他自然知道,正因此才要让卫世子留在身边呢。但他摇摇头,倚在天子胸口,软软道,凌儿不知晓,可独有此人不惧怕凌儿,愿同凌儿亲近。




  天子心软了,怜惜万分,便不再追问。




  小皇子十七岁那年,已经长成一位具有稀世风华的少年郎了。宫中的老人私下无不说见到四皇子便好像见到太平娘娘一样。




  圣女在宫中是忌讳,人们不敢谈起她的名姓封号,都唤她太平娘娘。




  卫世子亦长成英俊而勇武的小将军,卫侯终于愿意从军队首座的位置上让贤,想要放权给儿子。




  而蛰伏了十数年的天子,亦终于等到了如此契机。




  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同小皇子二人的复仇,理应同时享受成果,于是令小皇子上奏折,弹劾太子私藏天子制器具,用禁军如用府兵,而卫侯党副之。这些所谓证据当然是一早就设计好的。于今的天子不再是当年只能忍耐的天子,他励精图治十余载,手中牢牢掌握着大权,要为心爱的女子报仇。




  小皇子对此无谓。他就像拥有一副冰雪生就的心肝,既不在意对他极好的太子兄长,亦不在意会为他缝制新衣的温柔的卫侯夫人。他唯一为难的是卫世子一定会为此而难过,也一定会就此讨厌他。




  小皇子写完了奏章,坐在灯下,呆怔地摸着心口。




  只要一想到无忌会讨厌他,他就觉得好是难过。




  天子听见他的求情,冷冰冰地问,难道凌儿眼中的卫无忌,比起母亲更重要吗?




  小皇子深知这句话中的危险,他不再言语,并于第二日奉上奏章。




  朝堂一片震惊之时,他轻车简骑离开了建康,找到正在东海练兵的卫世子。而与此同时卫家的家臣也快马到了东海。小皇子捧着虎符,说皇叔谋逆,让卫世子领兵入京勤王。家臣擦着汗水,握着卫侯的信物,说天子有意铲除太子与卫氏,请世子领兵去廊州策应太子,以图大业。




  卫世子无声地看着面前两个人。




  家臣大喊,世子!




  小皇子道,无忌。




  卫世子终究拿起了虎符。




  连绵阴雨,五万兵马终于跋涉至建康城门下时,他远远便看见了父亲和兄长的头颅挂在城门示众。守军不敢放他入城,小皇子拔剑斩了一个守军,厉喝,卫世子奉命入京勤王,谁敢无礼!速去请天子!




  天子站在五万雄兵面前,暴怒而无奈。他不能说这不是自己的命令,否则无法解释虎符的由来。他知道是小皇子盗窃了虎符,而这是要斩首的大罪。五万兵马也是可怕的威胁。他只能认可了小皇子的说法,于是卫世子成了被夷三族的卫氏唯一的功臣,被拔擢为骠骑将军,敕镇陇西。




  他伤感地意识到,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是真心为圣女报仇的。在凌儿眼中,圣女竟不如卫家的儿子重要。




  小皇子看着天子落寞的背影,拉住卫世子的手,欢喜道,无忌,没事了。




  无忌转头看着他。雨水后的眼睛像冰霜那样冷漠。




  小皇子不知怎么回事,只是觉得不喜欢无忌这样看着他。于是他想了想,学着多年前天子对他的安慰,也对卫世子道,无忌,莫怕。




  无忌怔了怔,不可思议地看着他,忽地仰天大笑,状似疯魔。




  “无心人……无心人!”




  他看着又哭又笑的卫世子,缓缓蹙起了眉。宫监紧张地道,殿下可还安好?他挥挥手,低声说,无事。




  可他看见无忌这个样子,觉得好生难过。




  那夜他辗转难眠,推开窗,便有细雨和落花飘落窗前。正是枯萎凋零之时,实在令人感伤。正在此时,卫世子轻轻落在他的庭院之中,向他看来。




  小皇子道,无忌。




  他的声音很欢悦。




  卫世子沉默着走过来,身上有浓郁的酒味。他道,“殿下可知,卫氏被夷三族,太子一家已自尽于廊州,皇后亦服毒自尽了。”




  小皇子看见雨水打湿了卫世子的头发,道,“你快进来吧,得了风寒怎么办呢?”




  他一点也不在意皇后和太子。




  卫世子凝视着他,月色微雨之中,他有种妖冶的丽色。




  他冰雪般的眼中装着落花与无忌。




  无忌想,自己怎会爱恋这样一个无心之人呢。无忌扯扯唇角,想笑,心却痛得快死了。




  小皇子见卫世子盯着自己不动,微蹙眉,催促,“你快进来呀!”


 


  无忌慢慢轻笑,“好,我进来。”




  那是一场惨烈的情事。




  卫世子捆缚着小皇子的双手,令他感受痛楚而不能挣扎。




  卫世子强行打开他的身体,分开他的双腿,如挞伐烈马一样长驱直入,信马由缰。




  卫世子逼迫他摆出淫荡的姿势,吐露令人羞耻的言语。




  小皇子被天子百般爱护千般精养的身体就如娇贵的牡丹那样,柔嫩,无瑕,易碎。而卫世子的挞伐就是最无情的风雨雷暴,百花摧折。




  小皇子无法理解对他做出这种事的卫世子。




  他轻轻道,无忌,好疼。




  无忌闷声不语,更深地进入他。




  他眼角流下泪,喃喃,无忌,我好疼啊。




  无忌将自己释放在他体内。就好像一个烙印,烫在他心口最柔软的位置。




  无忌俯下身拥抱他。他的颈子在月色下苍白而细弱,无忌想一口咬死他,可眼泪却先一步砸了下去。




  几乎是半月的颠鸾倒凤,夜夜荒唐。




  月余后无忌离开了建康,镇守陇西。他走的那日小皇子没能来送他,因为小皇子早上起身时呕吐得很厉害,一个御医来诊脉,惊叫着“妖孽!”便要逃走。小皇子拔剑拦住了他,于是得知自己有了身孕。




  小皇子不通人情,却非不识常理。他冷笑着杀了两个御医,直到第三位御医搬出古籍,于是他知晓他有孕大概是由于母亲逃离南疆,那所谓神明的诅咒,也或许是巫族血脉使然。他站在血泊里摇摇欲坠,心里却很欢喜。




  无忌多么喜欢小孩啊。




  天子一旦清除了卫侯势力,立刻就将暗藏多年的圣女尸骨葬入皇陵。小皇子深知自己不可能在宫中产子,于是自请去为母亲守陵一年。天子很欢喜,他想,毕竟凌儿还是敬爱圣女的,于是允许了。




  可是没有了小皇子的后宫大而空荡。天子思念小皇子,想起以前批改奏章时,抬头便可见凌儿在一侧读书或玩耍,冰冷深宫因而才有了暖意。




  天子这样思念小皇子,又隐约觉得不妥。数月后,太平宫修缮一新,他推开宫门,第一眼想起的,却是小皇子站在花下的样子。




  天子心跳如擂鼓,急急摆驾出宫,去皇陵寻找爱儿。




  他到的这日,正是小皇子诞子之时。




  天子手脚冰凉地站在大殿外,看着他苍白美丽的儿子深陷血泊之中,腹部隆起。惊雷划过夜空,照得一片雪亮。小皇子面上汗如滚珠,嘴唇咬得殷红,长发缕缕贴在他的脸上,他痛苦地吟呻哭泣,雷光照在他长长仰起的脖颈上,好似一只柔弱无罪的羔羊。




  他看上去真的像个妖孽,不容于世的妖孽。




  可这妖孽如此之美。




  天子渐渐在爱子的长吟短泣之中陷入恍惚。光怪陆离,夜色妖娆,有妖物现世人间。天子猛地一惊,发现自己竟对小皇子心生欲念。




  天子拔出手中剑,一步步走向床榻,和榻上正做困兽之斗的妖物。




  便在这时,雷声大作,暴雨瞬间倾盆。




  帐中一声响亮的啼哭之音,划破铁汁般的夜色。




  便如十八年前,元凌诞生那日。




  天子忽地觉得这是圣女重投轮回来寻他了。这当然是自欺欺人的说法。但他将剑收回腰边,穿过惊恐欲绝的宫人们,掀开纱帘,在浓郁的血腥气中俯下身。




  小皇子已经昏迷过去。




  天子缓缓舔去他额上的汗。




  






  雍逸是在皇陵的陪宫中长大的。这里凄清而孤冷,宫人们都是聋哑之人,他们既不说话,也无表情。雍逸时常做梦,梦见他在长长的回廊里奔跑,途中有无数的人试图拦住他,这些人都没有脸。




  他尖叫着醒过来,很快便有一双微凉的手探来,擦去他额上的汗水,拥抱他。




  是父亲。




  父亲是陪宫中唯一会对他说话,也听他说话,并会微笑亲热的人。而雍逸曾以为陪宫便是世界,直到父亲露出难过的神情,慢慢同他谈起塞北会排成人形的雁,江南春日的柳,建康城中衣冠高敞的士女,世间生死相托的眷侣们,以及,卫将军。父亲望着窗外幽深的树林和高山,轻声告诉他,这里只是一个笼子。也告诉他,卫将军是世上最好的男子。




  雍逸无法离开这个笼子,他只能拼命读书,从书中读到笼子外的世界。他学到“父”字时很开心地道,“父”不就是父亲您吗,父亲微微一笑,他学到“母”字时又很疑惑,捧着书去问父亲,“书上说‘生曰父曰母’,‘父’我已知晓,‘母’是什么意思呢?”




  父亲垂目看着那个“母”字,久久未语,忽然掉落两滴泪。




  雍逸再不敢询问父亲这种事了。




  雍逸渐渐发现每月月中那日父亲会格外紧张恐惧,每到这一日,必早早打发他回房入寝。他曾趁父亲不留神偷藏在大殿的神龛之后,于是看见了令他惊恐欲绝的一幕。




  高大慈悲神像之下,皇朝列代英明注视之中,天子紧紧拥着自己的幼子,行欢好龌龊之事。




  雍逸不懂这个男人压着父亲在做什么,他只觉得父亲一定很痛苦。父亲在低泣,在哀求,父亲的手放在男人的肩上,却不敢推拒。




  那男人道,如此悖逆人伦之事,自然要在神明眼前行之。天道有眼,就该让朕与凌儿同下地狱。




  男人一边说,一边狂笑。




  父亲渐渐就不挣扎了,呆怔着注视八方神明。




  雍逸觉得男人一定是疯魔了。




  他手脚冰凉地回到房间,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梦中救他。他看见一口深渊,深渊里有父亲苍白的脸。




  雍逸这般偷看过几次,有一次被男人发现了,男人露出了可怖的表情,父亲惊恐欲绝地哀求,男人低低笑了,他听见男人对父亲说,凌儿,给朕也生个孩子吧。




  父亲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。




  雍逸看不懂父亲。可他觉得父亲那个样子,很可怕。




  下一月,男人刚来不久,陪宫四处都传来慌乱的脚步声。雍逸被从梦中推醒,他睁眼便看见父亲雪白的面颊上,染着一些血迹,额上亦留了伤口。




  父亲的眼睛很亮,便似妖鬼一般。




  父亲缓缓抱住他,说,没事了。




  雍逸不知道建康风云大变,传言天子在皇陵遇废太子旧人刺杀,伤重不醒。于是皇叔临朝摄政,第一条钧令便是遣守陵的四皇子镇守陇西。这其中自然是皇叔同四皇子的交易。




  他只是很高兴终于离开了笼子,可以去看南北江山,雁叫西风了。




  雍逸在马车上兴奋地问,“陇西是何处呢?”




  小皇子望着窗外遥远广阔之处,轻声道,“是卫将军在的地方。”




  雍逸便很欢喜,因为卫将军是世上最好的男子。








  




  无忌坐在榻边,看着陷入昏迷的元凌,微微蹙眉。




  而世子蜷缩在榻上,抱着元凌,默默流泪,不再看他一眼。




  这一副形容莫名让他想起“孤儿寡母”四字,自觉自己有些凶狠了,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,“你父亲有些发热,已经去请大夫,你莫要担心。”




  他方才听世子言谈中多有异事,便压制着元凌欲行逼问。谁想元凌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晕过去了,他一时方寸大乱,急急让人找大夫来,反倒是世子似乎已经见惯,扔了匕首爬上榻,紧紧拥住元凌。




  这副样子委实可怜,他声音放柔和了不少。




  世子并不理会他。




  此时大夫来了,无忌连忙起身,世子却露出惊恐神色,颤抖道,“你们要对父亲做什么?”




  无忌知晓这孩子似乎脑子不大好使,直接倒栽葱将他抱起来,对大夫道,“请快诊脉吧!”




  世子大惊挣扎,无忌怕他跌到地上,打了打他屁股,喝道,“老实些!你父亲生病了,可不得看大夫用药?”




  世子在书中见过用药之说,便停下来,茫然道,“用药?”




  无忌心道不知元凌如何教导的这孩子,怎么痴傻的很,便道,“人生病了便要找大夫吃药,方才好转得快,你这都不知么?”




  “没有大夫。”




  无忌一怔,“什么?”




  世子见他为元凌找来大夫,觉得卫将军毕竟大概不是坏人,于是小声道,“笼子里,没有大夫。”




  无忌是聪明之人,隐约觉察世子似乎天行有亏,不通人情,大概把住的地方叫成笼子了,便试探道,“笼子里没有大夫,那你父亲生病了怎么办?”




  “……抱。”




  无忌又是一怔,良久才喃喃道,“你抱着他么?”




  世子看着他,不明白卫将军为什么露出这种很难过的神情,便道,“吃药也不一定好,父亲有一次用药,流了很多血。我就再未见过父亲用药了。”




  “那个人……很生气。”




  元凌曾在陪宫有孕,私下便饮了红花打去了。天子震怒,自此裁去所有御医。




  无忌听得怪异,只道元凌是受了什么外伤,世子不懂,以为是用药之故,便道,“那个人?是谁?”




  又恍然若失道,“是你母亲么?”




  世子却猛地捂住他的嘴。




  无忌注视着他。




  他紧张道,“不要提。父亲会伤心。”




  无忌望向榻上的元凌,心慢慢沉下去。




  这些年,听闻他一直在皇陵守陵,想来是失去天子恩宠的缘故。陪宫冷清,自然过得不好。果真有那般一个女子守着他,为他生育子女,却不幸亡故了,必然是伤心的。




  “卫将军,父亲很喜欢你的。”世子并非痴傻之人,虽然说话有些生硬怪异,但是其实心思通透,陪宫安静,他向来擅长观察人心。见无忌一开始形容凶狠,但是父亲晕倒后却显然有焦虑之色,料定不是坏人,见他此刻神情如此难过,便宽慰道,“父亲总说你是世间最好的男子,你莫要再对他那么凶了。他身体不好,受不住的。”




  无忌不语。




  他是不知如何作答。




  八年前天子杀意凛凛,他不是不知晓元凌所为已经是保全之策。虽则当时痛恨难当,然而时日一久,终究是爱恋之意日占上风。




  可是八年间,月月一封书信往建康,这人却从未回过。




  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日渐便有些怨恨怅惘。




  那小郡主红着脸跟在哥哥身后来求亲时,他下意识拒绝。小郡主焦急,跺脚问为何。




  他道,无忌有妻,尚在建康。




  旁边一同从建康来的弟兄重重“哼”一声,待郡主走后,骂他冥顽不灵,“人家早忘了你,不定王妃都娶了多少呢!”




  他不信。但无邸报通传,无碟册封赐,他便不信元凌娶妻。




  如今却是眷侣亡故,已有爱子。




  无忌轻轻放下世子。




  然后蹲了下去,抚摩这孩子的面庞。




  世子生得很似元凌,只额头不肖,实了点,有些虎头虎脑的样子。




  想他的母亲,该也是温和良善的女子。




  无忌轻轻叹了口气。




  “不要伤心。”




  无忌一怔。世子看着他,眼睛黑葡萄般,认真而关切。




  他笑了笑,“我没有伤心。谢世子关怀。”




  世子蹙眉,“你们大人总以为小孩便什么都不知么?分明便是伤心,却一定要说自己没有。”




  无忌心一紧,“你父亲……常常伤心么?”




  世子点点头。




  无忌心道,他这般无心之人,这八年来,竟也学会伤心了,想必是为了那女子早亡之故。




  “父亲每到下雨的时候,总是不太开心,便要饮酒。他既不说话,也不会发脾气,但我就是知道他伤心。”




  “哦?世子如何知晓?”




  “他会喝醉。”




  “饮酒自然会醉。”




  “父亲醉了,就会一直一直喊,无忌,莫怕。”世子仰起头来,盯着他,“卫将军,无忌是谁?”









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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